
龙泉山是我人生之初所知晓的第一座山,那是儿时的我站在老家院坝向东便可遥望到的一抹起伏的黛蓝。因为太阳是从那边升起的,初阳的光彩也就与那抹黛蓝搅合成一种令人炫目、色彩升腾幻化的瑰丽,那就是我最初对“山”这个词镌刻心中的认知。
事实上,每个人对于山都有着像崇拜神那样的别样寄望——就像太阳伸展着它万丈光芒的羽翼从山里冒出来一样,从古至今,无论在儿时还是成年,人们一直都相信山是人类梦缘的渊薮,似乎只有望见了山才算是真切踏实地看见了远方。由是“到山那边去”也就成了人类情缘奔波的借口——因为只有“山那边”的远方,才能够让人恣意地释放那如同初升阳光变幻无穷的“万丈光芒”般无可名状的自由澎湃、苦乐无极、痛快淋漓的全部情感,那就是“诗”了。
然而,对于龙泉山这座我人生最早望见的山,却是一直荒废于我的视野和记忆中。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曾较长时间跋涉辗转于中国西南的横断山区,甚而远涉西到西藏的南迦巴瓦雪山,北越秦岭而达北京西山,南越高黎贡山而达澜沧江边的博南山、罗岷山,东到杭州玉皇山等。这些山或山高谷深,雪峰闪闪;或山岩嶙峋,苍苍莽莽;或满山青翠,绿肥如波。此时的我,正望着居家窗外早春白雪覆盖的岷山之赵公山,回想起我曾拜谒过的那些山来,依然思绪澎湃,情有所牵。
其实,同样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也为时不算太少地盘桓于龙泉山区——到安县拍雎水踩桥会,到广汉拍三星堆、保保节、松林桃花,到金堂拍云顶山、五凤古镇,到龙泉驿拍洛带古镇、石经寺、长松山、大佛寺摩崖石刻、山泉桃花,到简阳拍三岔湖、石桥老街、丹景山佛兴寺,到仁寿拍牛角寨大佛、张飞营石刻、黑龙滩,到双流拍牧马山崖墓、黄龙溪古镇、太平古镇,到彭山拍江口崖墓、彭祖山、到眉山东坡拍大旺山白塔、罗平古渡,到乐山拍铁牛门古渡、乐山大佛、井研闹春等等。不过对于龙泉山区这些我曾探寻采访的节点,我一直都未能将它们与我人生之初第一眼望见的龙泉山有意识关联起来,直到在阅读了凸凹先生著作的《龙泉山传》(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年4月)之后。
洋洋洒洒的《龙泉山传》(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年10月)共计82.5万字,著名作家阿来作序,旅游地学专家李忠东作跋,主体文字分传一——我是龙泉山,传二——主峰,传三——中段,传四——北段,传五——南段以及后记——“家山”龙泉山,在阐明龙泉山地质地理的同时,更以浓墨重彩的笔墨探寻、挖掘、畅谈隐伏于龙泉山贯通古今的文脉、与龙泉山山水相依的历代风物,和龙泉山地域在新时代的发展成就。
说起来“北起安县,南止乐山,长约200公里(凸凹探寻认定为“600里”),宽10~18公里”的龙泉山,其主峰长松山海拔也就千米出头,就其绵延的长度、横贯的宽度和海拔的高度,加之各区域百姓对各段山体的不同称谓,龙泉山这座虽然在地质演变上和龙门山一起夹持拱卫了天府之国成都平原生成的山脉,长时间以来,即便是龙泉山人,甚而像我一样曾经走出家门便可见其一抹黛蓝的大多数人而言,龙泉山无非一座有着山形的山而已,它出产红薯、玉米等杂粮,春天开着桃花——眼睛看见了,名儿却是疏忽了,也不是淡忘了山名,而是龙泉山无非龙泉山而已。记得多年前曾参加一次有关龙泉山文态建设的座谈会,会上有专家言龙泉山文化底蕴贫瘠,乃一方“樵猎、墓葬之地”。
但龙泉山对于凸凹而言,却是他心中最为隆重的一座山,因为那是他的“家山”。我从来认为凸凹是一个有着浓烈桑梓情怀的人,是一个有着强烈使命感以讴歌家乡为己任的作家。
家乡是一个人血脉的溯源地,生命的诞生地,成长的摇篮,滋养生活的居地,是树高千丈也要落叶归根的安魂地,是一个人生养的祖地和故园,“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凸凹的籍贯是湖北孝感孝南,他寻根问祖,写了数以万字的《重返祖地》的长文,来倾诉对祖地“最原始的憧憬和千山万水浩浩荡荡的热爱”。在之前,凸凹曾写了《母说,或家史》,来记述他母亲及母系家族的旧地往事,写了《倒叙的血脉》来回忆他的父亲及父系血脉的旧地往事。凸凹出生地是都江堰,他写了长篇诗集《水房子》和长篇历史小说《汤汤水命——秦蜀郡守李冰》,以此献给伟大的李冰和他的诞生地都江堰。三十二年前,当凸凹随当年的工作单位航天062基地的调迁,从大巴山腹地移居龙泉山下的龙泉驿后,他写了散文集《花蕊中的古驿》,长篇小说《甑子场》,以及包括《远望桃山》《驿马河》在内的大量诗歌。凸凹的桑梓情怀和热情让他外延了他的家乡概念,对于他曾工作过的四川航天,他以之作为原型创作了长篇小说《大三线》。至于他曾生活工作过的大巴山,我最记得的是他的一部诗集的书名——“包谷酒嗝打起来”。
“包谷酒嗝打起来”——多么豪爽、过瘾、满足,多么赤诚、热情、倾心,而让人情绪高涨心满意足的“酒嗝”之外的,则是对包谷发酵的耐心等待、火候恰当不掺假的蒸馏提纯与酿造,再之外就是包谷的种植、侍弄和收获的辛劳,再再之外的,就是那片必须感恩的或肥沃或贫瘠的土地,以及四季轮回阴晴变化的天时。我想,真正懂得“包谷酒嗝打起来”那种美妙的人,都是知稼穑,热爱庄稼、土地和生活,崇敬汗水与辛劳的人。
一个人来到人世间,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的,而多舛的命运也多让个体的行居飘忽不定,难以把控。在《龙泉山传》的后记中,凸凹记述道:“我为龙泉山写的第一篇散文,叫《龙泉山赏月记》,写于2001年秋天。”既然是“赏月”,可见其时的凸凹,在果香四溢的龙泉山中遥望那轮澹澹明月时,心情该是何等的怡然。我不知道那晚的凸凹是否也把他的“包谷酒嗝打起来”了,但通过推算,那时凸凹已经来到龙泉山下的龙泉驿工作生活了整整八年,我想以凸凹“包谷酒嗝打起来”的性格和待人接物的真诚,此时的凸凹已经视龙泉山下的龙泉驿为他移居他乡的心中故乡了——东坡先生有言“此心安处是吾乡”也。
在此,我可以颇为荣耀写上两笔我与凸凹在二十多年前交往的往事——我们曾一同采访龙泉驿那些客家移民生活的村庄,山上的,山下的,龙泉驿柏合镇钟家大瓦房的清明蒸尝会是我邀约的,山泉镇桃源村(之前称红岩子村和苹果村)看桃花访问山地客家,以及到龙泉驿洪安镇白家坝访问白居易后裔则是他邀约的。除此之外,我们还一同远到邛崃骑龙山上刨草寻访那条两千年前的秦汉驿道。凸凹待人以宽,直接、大方,无论是我邀约的还是凸凹邀约的,都是凸凹开车,他负责选题、文字,我仅只管照相,均有斩获,无一落空。我们合作的图文作品诸如《藏龙的村庄》《客家客家:一半是客,一半是家》《客家“蒸尝会”:皇室规制的民间沿袭》《邛雅驿道:成都最后的南丝路》《大佛村》等散见《四川画报》《西南航空》《成都日报》《四川经济日报》《中国公路》等。
《龙泉山赏月记》写成再二十二年后的春月,也就是凸凹从大巴山迁居龙泉驿开枝散叶的三十年后,他开始自我较劲地勘查动笔写作《龙泉山传》(其实,通过其诗文可知,在此之前,凸凹已经寻访过龙泉山不少地方)。凸凹言龙泉山是他的家山,我猜想,作为凸凹“家山”的龙泉山,起初或许是居于个体情感所指为他居住地所在的龙泉驿区境内那一段,因为那山中的长松寺公墓埋葬着他父亲的遗骨。而现在,他要厘清这整条山脉的地脉、水脉、文脉,贯通那运行千年、千年忽视了气运之脉,为自己理,为生于斯又长于斯的儿孙理,为生活在龙泉山这片地域上的人们,乃至不知晓龙泉山的人们理,不为啥,就为了让满腔热忱的“包谷酒嗝打起来”。是的,他要为他的“家山”立个传!扬个名!正如他在他的《母说,或家史》中所言道的“我不能不想‘我是谁,从哪里来’”,他要像谱写家谱那样把龙泉山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楚明了,不仅如此,还要写得立体丰满。(在此,谨让我小肚鸡肠地揣想一下——有成就的作家的情感首先发乎于自身,而后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就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般的那么真挚、朴素。)
这无疑是一项体脑皆很劳累的工作。
凸凹循着古道探访,北大路、东大路、中大路、通川北支道等,古蜀“五丁开道”的故事,德阳文庙、龙泉驿石经寺、中江玄武观等儒释道道场,龙泉驿、阳安驿等古驿等也就在书中一一呈现了;凸凹沿着水路走,岷江、沱江、涪江、茫溪河及其支流等,溯流而上或顺流而下,那些依山面水诸如云顶石城、江口古镇、潼川古镇、罗江城、鹡鸰寺、集凤镇、大旺山白塔、罗平古镇、汉阳古镇、五通桥牛华镇等,也就抖着历代的风尘远影出现在书中了;凸凹登峰怀古,主峰长松山的千年银杏、牧马山的蚕丛故事、涪城西山上的子云亭、鹿头山上的白马关、彭祖山上的彭祖祠、高家镇山脊上的牛家寨大佛、岷东老泉山的苏氏墓地、凌云山崖上的乐山大佛等,也就穿越历史风云尽揽于书中了;凸凹查阅着古籍走,《华阳国志》《资治通鉴》《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全蜀艺文志》《蜀中广记》《读史方舆纪要》等,蚕丛、杜宇、开明、李冰、文翁、刘备、李密、蒋琬、王褒、扬雄、常璩、李淳风等人物也就从时间的深处走来,鲜活于书中了;分东岭、栋平山、灵泉山,牛鞞、阳安、简阳……书中凸凹古籍考古罗列的不少时代变迁变化的地名,也就犹如刀郎《花妖》“君住在钱塘东,妾在临安北”歌词那样,无不带给人一种时空错换的感慨;凸凹沿着“湖广填四川”移民的脚印走,龙泉山区漫山遍野的玉米、红薯、辣椒、南瓜、番茄、土豆、芋子、四季豆、花生,以及广柑、橘子、甘蔗、柚子、桂圆、花生、黄麻、木棉等就在书中蔬果飘香了,白氏的香山堂、钟氏的琴墨堂等,也就在书中旺盛地燃起客家移民慎终追远的香火了。
而作为诗人和作家的凸凹,无疑更倾心于吟着历代文人骚客的章辞走,“隐遁之流,乃以闲居为乐”(朱桃椎《茅茨赋》),“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李白《峨眉山月歌》),“阳安小儿摆手笑,使君幻出江南景”(薛涛《江月楼》),“青山意不尽,衮衮上牛头”(杜甫《上牛头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欧阳修《生查子·元夕》),“梦中化为鹤,飞入长松寺”(苏轼《以屏山赠欧阳叔弼》),“尚喜长亭下,云穿夕照明”(陆游《井研道中》),“腊梅开处一城忙,尽向祥符踏晓霜”(李调元《祥符寺看腊梅》)……这一吟,却是吟出了自古文人行走、盘桓龙泉山细数不尽的脚步来了,吟出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的龙泉山的魂来了——凸凹仔细搜寻,一一整理,除以上列举之外,尚有枚乘(西汉)、司马相如(西汉)、扬雄(西汉)、郦道元(北魏)、骆宾王(唐代)、卢照邻(唐代)、王勃(唐代)、杨炯(唐代)、宋之问(唐代)、薛稷(唐代)、张九龄(唐代)、房琯(唐代)、高适(唐代)、岑参(唐代)、刘禹锡(唐代)、元稹(唐代)、贾岛(唐代)、李德裕(唐代)、雍陶(唐代)、薛能(唐代)、贯休(唐代)、韦庄(唐代)、吴融(唐代)、郑谷(唐代)、杜光庭(唐代)、王衍(五代)、花蕊夫人(五代)、张方平(北宋)、宋祁(北宋)、刘攽(北宋)、曾巩(北宋)、王珪(北宋)、王钦若(北宋)、黄庭坚(北宋)、叶梦得(南宋)、范成大(南宋)、杨万里(南宋)、魏了翁(南宋)、祝穆(南宋)、高启(明代)、冯梦龙(明代)、王士祯(清代)、何绍基(清代)、曾国藩(清代)、俞曲园(清代)、张问陶(清代)、黄炎培(近现代)、于右任(近现代)、李劼人(近现代)、郭沫若(近现代)、叶圣陶(近现代)、张恨水(近现代)、朱自清(近现代)、南怀瑾(现代)、流沙河(现代)、魏明伦(现代)、邱华栋(当代)、霍俊明(当代)、顾建平(当代)等。跫音犹在,诗文之风徜徉的龙泉山,禁不住让凸凹大叹——“他们的文华在青山绿水、寺庙钟声、楼阁亭塔和动人友情中赋形,在龙泉山文脉的内部划出一道太阳神鸟的闪电。”
毫无疑问,龙泉山是成都平原的界山,如果说成都平原是历史文化堆积厚重的海,那么它发育的文明激起的历史文化浪花,也就一再地浸润、拍击着生成了成都平原的龙泉山之岸,只是这样的表述或许应该更为逻辑地更正为龙泉山(譬如牧马山)初始的古蜀文明,燎原了成都平原波澜壮阔的蜀地文明之海,之后它翻卷的浪花又一再地浸润、拍击着界山龙泉山灿烂文化之岸,但无论怎么个表述,总之凸凹将它们包括那些早已尘封为痕迹的往事一一拾掇起来,精心梳理、巧工编织,就如同织锦一般,终将龙泉山浑然成一条贯穿古今、山水人文交融的旖丽彩练,完成了他对他的“家山”——龙泉山的立传。如果问凸凹用了多长时间写就了《龙泉山传》,我想是三十二年吧,从他移居龙泉山下的龙泉驿那天起。对于一个诗人和作家而言,这或许也是他冥冥中的一个宿命——情之所倾而为心结,须劳累体肤心智以安之。
是的,六百里龙泉山是凸凹的“家山”,是他此生无法忘怀的万里乡关。
而作为一个读者,我想告知更多读者的是,以凸凹天赋的行文特色和语言节奏,无事闲读《龙泉山传》,随凸凹的行文去游历龙泉山的自然山水、名胜古迹,领略龙泉山区的民情风俗,实可独享一份开卷有益的怡然。放心,凸凹是不会让你迷路的,他会不时地提醒你“左拐”“右弯”的。只是记住白居易后裔龙泉驿洪安镇白家坝长房宗祠的门额上有块圆镜和一把竹刷;如果你到了中江集凤镇的溶洞景区,可顺路参观台湾前辈诗人覃子豪“诗歌艺术馆”,具体怎么个走法,问停车场卖烤红薯的父女即可,他们就是覃子豪的后辈亲戚。至于覃子豪的后辈亲戚为何在中江,在此卖个关子——看书,而书中这样有趣的细节记述不胜枚举。
但凸凹说“龙泉山太大了,《龙泉山传》也可看作是一个关于龙泉山的目录索引。”所以悉心捧读《龙泉山传》,只要你有探究的心力,那么凸凹为你备下的82.5万字的“目录索引”,更方便对相关专题的更深入的研究,比如蜀巴古道、古驿文化的研究,比如“湖广填四川”客家移民文化的研究,比如“自古诗人例到蜀”的进一步发掘和研究,比如龙泉山地儒释道文化的研究,比如龙泉山地与成都平原古蜀文明探索与发现,等等。
所以,《龙泉山传》既可“浅读”,亦可“深读”;既是普及读物,也是专题研究的书籍,凸凹选择以随笔和游记这种写作方式为龙泉山立传,可谓煞费苦心。为此,谨感谢凸凹。
【本文作者简介】
余茂智,摄影师、作家、画家,《四川画报》原首席责编。曾在四川、香港、西藏等地区从事摄影报道工作。其作品散见《DEEP中国科学探险》《中国航空旅游》《中国国家地理》《西南航空》《中国旅游》《环球人文地理》《旅行家》《读者》《四川日报》《成都日报》《青年作家》等报刊杂志,著有《洛带会馆》《水乡古镇黄龙溪》《洛带古镇》《时光中的彭家场》《何以广都》等图书。
编辑:何建 二审:周华 三审:马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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