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当晚,《全民阅读大会·2024年度中国好书》盛典揭晓了2024年度“中国好书”,其中,作家卢一萍、赵郭明的报告文学作品《寻找甘宇》荣耀登榜。这部以“9·5”泸定地震中坚守水电站的平凡英雄甘宇为主人公的作品,以文学之力穿透灾难表象,展现了个体生命在绝境中的坚韧与时代的人性光辉,在全国引发强烈共鸣。
2024年度“中国好书”发布后,记者第一时间独家专访了卢一萍,听他讲述创作背后的故事,以及他对文学真实、人性力量与非虚构写作的深刻思考。
卢一萍的创作始终扎根现实土壤。从处女作《远望故乡》到《寻找甘宇》,他始终关注个体命运与时代洪流的交织。这位曾以诗歌起步的作家,在转向非虚构领域后,展现出独特的叙事魅力:他擅长用小说家的细腻捕捉细节,以报告文学家的严谨锚定真相。
《寻找甘宇》基于泸定湾东水电站职工甘宇在2022年9月5日发生6.8级泸定地震后失联17天的真实事件创作。卢一萍和赵郭明以报告文学的形式,将新闻事件升华为人性史诗。书中不仅记录了甘宇绝境求生的细节,更通过救援者、家属等多重视角,还原了一场震撼人心的生命救援。作品以口述实录与多视角叙事,还原了甘宇从“被困”到“被救”的完整历程,更通过救援行动中无数普通人的参与,展现了“生命至上的时代精神”,使得“寻找”超越事件本身,成为对人性、责任与生命意义的深刻叩问。卢一萍表示:“这本书要写的不仅是甘宇的‘坚守’,更是整个社会对个体生命的‘不抛弃、不放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作品的成功,或许正在于它用文字点燃了每个平凡人心底的勇气。
本书出版后好评如潮,并获得2024年度“文轩好书”奖,评委会给出的评价是:该书选材具有深远影响的公共事件,题材典型,刻画了一个平凡英雄群像,彰显和弘扬了一种中国精神、中国力量。题材的独特性,文学表达的创新性,价值观传达的真切性,让该书具有一种真实的动人力量。
●体现文学之美
读者报:《寻找甘宇》入选2024年度“中国好书”,您此时此刻最想说什么?
卢一萍:首先我要感谢评委。《寻找甘宇》在当下有它特殊的一个价值。甘宇之所以能够打动亿万人的心,源于他那积极向上的精神给我们当下的很多人一种启发。从某种角度说,生活条件变得优渥之后,人的内心有时候反而变得脆弱。甘宇是一个90后年轻人,但他对生的渴望非常强烈。甘宇告诉我们生命的可贵,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用尽全力地活着,并把自己生命的潜能发挥到极致。
很多人都看过一部名叫《拯救大兵瑞恩》的电影,很震撼,但它是一部艺术作品。甘宇这个人物是真实的,寻找甘宇也是真实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我们国家汇聚那么多的力量来救援甘宇,体现了对生命的尊重,也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巨大的、无处不在的一种精神的力量,人的力量,人间有大爱,有温情、温暖。
我还要感谢出版方。这样一部作品的时间跨度不能太久,因为要及时地反映一个人物的精神面貌。同时,从我们自身来讲,我们也希望能够尽快地把这种精神传达给读者。四川人民出版社认可这个选题,原因与我们一样:一是甘宇的失联与回归,十七个日夜引起的持续舆论关注和折射的情感信息,使“9·5”泸定地震与川内历次地震关涉的人物命运很不一样;二是甘宇事迹和各方救援力量汇集的社会凝聚力,令人惊叹!基于此,在四川人民出版社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开始了采访和创作。
另外我也要感谢我的合作者赵郭明。我们是战友,也是很好的朋友,知音,我们的很多观念都是相同的,所以才能够写好这样一部作品。当然,在写作中,石棉县、泸定县的很多人,包括甘宇的那些亲属,都给了很大的支持,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的采访也不会那么顺利。特别要感谢甘宇,他创造了那样一个奇迹。
最后要感谢的就是我们的读者。趁这个机会,我也希望有更多的读者来阅读这本书。如前所述,在多元化、信息化的当下,这部作品可能会让我们的精神变得更加坚韧。比如,我们生活中的那些所谓的困境,其实都不能叫困境。在我看来,真正的困境就是像甘宇那样,自己置身于荒山野岭,还在不断地发生余震。当面临最绝望的处境,还想着要走出来,找到那点希望的光,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读者报:甘宇在地震中坚守水电站、失联17天的事迹广为人知,是什么契机让您决定以文学形式重新“寻找”这个故事?相较于新闻报道,文学创作能抵达哪些新闻未能触及的维度?
卢一萍:本书就是对寻找甘宇事件的一个还原,有一个清晰的时间线。当然,我们对此做了一些文学化的处理。不管是小说也好,报告文学也好,它都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体现文学之美。如果读者能够从作品中读到除了人的一种精神力量外,还能够读到一种文学的美,那就是我们所期待的。
●将平凡英雄还原为一个普通人
读者报:您在书中有提到甘宇在灾难中也有恐惧或者说脆弱的时刻,为什么要保留这种我们看似不完美的这些记录?
卢一萍:我们对英雄有一个误解,觉得英雄是无所不能的,他们没有痛苦,好像也没有困惑,也没有脆弱的时候,但其实不是的。我们写甘宇有个初衷,就是将甘宇这样一个平凡英雄还原为一个普通人。也正因为他是一个普通人,他能够做出这些壮举,所以我们才觉得这才是一种英雄的行为。
甘宇与同事罗永一起面对突发灾难,不顾自身安危,对遇难同事施以救助,随后又在关键时刻,毅然开闸放水,避免了电站大坝下游村镇遭遇堰塞湖的威胁。甘宇错过了最佳逃生机会,踏上了长达十七个日夜的绝地求生之旅。在这些天里,他陷入了一个绝境。作为一个普通的人,面对陌生的环境,面对余震,面对泥石流和饥饿,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脆弱、恐惧、害怕。但也只有这样,他才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读者报:书名“寻找甘宇”既是物理层面的救援行动,也暗含精神层面的价值追寻。在结构设计上,如何通过救援进程和人物内心“双线交织”让“寻找”超越事件本身,成为对人性、责任与生命意义的叩问?
卢一萍:甘宇在寻找自己需要什么,寻找能够活下去的一条路;从国家到地方,再到一个普通村民,大家都在牵挂甘宇,也都在寻找他。
写作上,的确是两条叙事线相互交织。甘宇失联的14天,其实有很多时间都处于昏迷,或者是失去了意识,这就形成了一个空白。从文学上来讲,只得由寻找者来填补。
寻找甘宇本身,其实也是寻找甘宇个体所散发出来的一种人类精神,就是我们在面临生死绝境时可以为了生存可以竭尽全力努力到哪种地步。其实,世界本就是由绝望和希望组成的,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将那种希望的东西占据生活绝大多数的空间。
读者报:如果用具体的物象来阐释这部作品,您会选择什么?
卢一萍:选择两个,一个就是甘宇的眼镜。他是眼睛近视,在地震发生的瞬间他的眼镜就丢了,这也是导致甘宇失联后那17天困境的重要原因之一。比如他被困在密林里,就因为视力模糊。就只能局限在一个小范围内。
另一个就是打火机。有一个细节特别让我印象深刻:接受采访时,从不抽烟的甘宇,不停地在我们面前把玩着一个塑料打火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与他五百度的近视眼镜丢失后,遭遇的那些令人无法想象的求生考验有关。如果当时他的身上有个打火机,他就不会在植被遭到严重破坏且余震不断的高山深谷间经历那些生死考验了。甘宇说,由于身上没带打火机,他就无法生起烟火向人求救,晨昏颠倒、忍饥挨饿、危险重重的野外求生十七个日夜,他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此后,他就随身带着一个打火机了。
●好的报告文学首先应该是好的文学作品
读者报:《寻找甘宇》出版后,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关注和好评,您收到过哪些令您印象深刻的读者反馈或评价?
卢一萍:这本书某种意义上来说通过小我来反映大我的作品。我的理解是,小我可能就是甘宇的那样一个点,但大我就是我们整个社会对这样一个个体生命的关注。读者对这一方面的反馈多一些。还有就是口述实录加多点透视的方式来写报告文学,这可能也算是一个小小的突破,或者说给别的写作者一个小启发。
读者报:这些反馈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卢一萍:一个作品写完,对作者而言就算是结束了。因为接下来的很多事情,也不是作者能够掌控的,当然更掌控不了读者的反响。就这部作品来说,给我的一个启发就是写作者如何围绕一个人、一件事,来反映其精神内核,不管你是通过小说,还是通过报告文学。
读者报:在您看来,什么样的作品是一个好的报告文学?
卢一萍:好与不好,可能每个人有自己的文学观点。在我看来,一个好的报告文学它首先应该是一个好的文学作品,一个真实而全面地反映了人的命运的文学作品,这是比较关键的。当然,文学还必须跟报告,跟真实并重。报告文学,我们不能只强调文学性,而忽略了它的真实性,但是也不能因为真实性让它成为一篇新闻报道。
读者报:面对如今的信息过载,您认为报告文学的“不可替代性”在哪里?
卢一萍:报告文学的不可替代性就是它更加全面地还原了那种信息急流中的事件本身的一个真相。可以打个比方,如果信息是一条那汹涌澎湃的河流,我们每个个体就是河流里随风随波逐浪的一片落叶,那报告文学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行走于水流表面的一艘大船。落叶如果随着河流走的话,可以一直漂下去,甚至漂到一个信息的大海里面,那这落叶就没法体现其价值。但一艘大船,它可以顺流而去,但也可以逆流而上,也可以在岸边停住,在江河上锚定。报告文学就是一个作用。或者说它是沉入到江海里面的一块石头,不管你表面上浪涛多么汹涌,它在这个地方是不动的,我觉得这就是文学的一个价值。
●建议一些有抱负的作家能够出去走一走
读者报:这次创作是否让您对“真实的力量”有了新的理解?
卢一萍:我其实一直比较信奉文学的真实力量。这文学的真实,跟我们通常所说的真实还不太一样。文学的真实应该是一种更加深刻的、内敛的一种真实。真实的事情有很多,但是其表象下往往蕴含着更加深刻的一种人类品质。拿小说来说,虽然是虚构的,但也必须具备虚构的真实。我们创造一个虚构的小说,就是为了让读者能够更加真实地感受这个世界。作家从某种角度说,就是这种感受的一个传达者,如果你的功夫做得不够,那么你的真实在虚构的时候,小说就会出现问题。如果你的小说里有一个细节失真,那就可能导致你这个小说的不成立,或者是小说的一个巨大漏洞。这其实是一个很要命的点。所以,通过写这部作品,我对虚构的理解,对真实的理解更加深刻。报告文学给了我凭想象虚构难以做到的一些收获。比如说很多细节,它不是我们靠想象力能够来获得的,它必须有一个生活的源头,而这个源头有时候其实也就是我们文学表达的一个源头。
读者报:在技术理性至上的今天,文学对灾难的书写如何避免沦为“信息复制品”?您认为非虚构写作的“温度”源自何处?
卢一萍:在一个信息超级饱和的时代,文学有时候会显得更加珍贵。因为文学可以深入到一个事件的内部,去到表面化或者零碎表达的一个事件的内部,来挖掘出它真正的精神所在,力量所在,温度所在。这温度,从某种角度说,就是我们对人的尊重,人与人之间彼此的那种真正关怀。
读者报:对于年轻的报告文学创作者,您有什么宝贵的经验或建议?
卢一萍:在我身边,年轻的报告文学作家还真的比较少。当下,部分人对报告文学这一文体带有一种偏见,认为它没法完全达到自己的文学理想。其实,关键并不是采取哪种文体,而是你能不能把一个作品写好。而且,有些人和事,很适合用报告文学来直达人心的。
另外,我还想说的是,现在大家的经历都太相似了,对这个世界和对生活的感悟也是大同小异。作家同样也是如此,这就导致了写作上严重的同质化。所以,我有时候也会建议一些有抱负的作家能够出去走一走,能够与你的写作对象面对面。在这个过程中,你就会加深对历史,对现实,是对生活,对人生的理解。
●报告文学必须遵循真实
读者报: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发表的作品吗?
卢一萍:那是1992年的事了,当时我还在当兵。那个时期,我想写小说。于是,1991年就写了我的第一部长中篇小说,名叫《远望故乡》,1992年发表在《西北军事文学》的头条。当时还延续了上世纪80年代文学的那种热潮,所以有很多的读者来信说打动了他们,这也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读者报:您最初是写诗的,为何后来会转向写小说?
卢一萍:这是表达的需要,从诗歌转换成了小说。只不过,诗人写小说,难度相对大一点。因为小说需要一种更加充沛的语言,方式需要做重大的转化,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自己写诗可能写不好,写小说或许会写得好一点。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开始写小说。
读者报:从《八千湘女上天山》的宏大历史到《寻找甘宇》的个体命运,您如何在“大事件”与“小人物”之间寻找创作平衡点?
卢一萍:其实,再宏大的历史都是由人来组成的,都是由许多的个体来组成的。文学作品不管是要反映一个历史事件也好,还是反映一个现实的变化也好,都得通过人来反映它。所以,我的报告文学都是写人,或者写若干个人。比如《八千湘女上天山》,通过六七十个人的口述片段来重现一段历史的切片。还有《扶贫志》,其实就是写20来个人物,他们的经历跟我们国家扶贫的整个历史是非常契合的。
读者报:对比小说《少水鱼》的魔幻现实主义,报告文学是否要求更“收敛”的文学表达?
卢一萍:说可以动用一切的文学手法来表现它,但报告文学没办法,它必须遵循真实性这个最基本的特征。就是说,你不能用过于夸张的手法来表现报告文学的有些细节,毕竟你夸张后它就会失真。
如今,有些报告文学为什么成了一种比较无效的写作?因为大家都过多的去注重故事性,注重事件本身,但这种事件本身又不是作者跟当事人面对面交谈得来的,而是依靠一些材料。所以,我有个观点就是一个报告文学,采访大概要占60%~70%的功夫,如果做到了,那你这个作品其实也就完成了60%~70%,后面的写作也就很顺利。如果你的采访只做到了10%,那么后面的90%就得完全靠材料来填充,这样的报告文学你是读不下去的。
读者报:如果现在回过头让您面对30多年前初入写作的卢一萍,您会对他说什么?
卢一萍:我肯定会说:你还可以,你真的还不错。为何会说这个?因为今年我将要出版的新寓言四部曲的第一部,就是我在1994年创作的15万字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黑白》。当时,该小说发表在《芙蓉》杂志上,1998年又出版了单行本,名字改成了《激情王国》。因为要重新出版,所以我得回头再去看一下。老实说,我也没想到自己当时那么年轻就能写出这么一部让人感动的作品来。新寓言四部曲的责编是一个年轻人,他对这部小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也告诉我们:一个人在不同阶段所写的作品,肯定跟你在那个时候对生命,对人生,对这个社会和世界的体验息息相关,这也是一个作家不断写下去的一个动力。
●记者手记:在真实中触摸时代的心跳
采访卢一萍时,他反复提及“真实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对事件的机械复制,而是对人性深处的诚恳挖掘。当甘宇说“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回家”时,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符号化的英雄,而是一个与命运顽强博弈的普通人。这种“把英雄还原成人”的创作理念,恰恰是对时代精神的深刻回应——在一个崇尚“人设”的时代,卢一萍选择用细节的棱镜,折射出生命最本真的光芒。
《寻找甘宇》的成功,就在于它用文字点燃了每个平凡人心底的勇气。同时,这或许也预示着一种文学转向:当流量退潮,那些扎根现实、触摸时代脉搏的作品,终将显现出持久的生命力。正如卢一萍所言:“好的报告文学,是用真实的故事,让读者在别人的命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找到继续前行的勇气。”在这个意义上,甘宇的故事早已超越个体,成为照进当代人精神世界的一束光,而卢一萍的创作,正是对这束光的温柔捕捉与深情传递。(读者报全媒体记者 何建)
编辑:王欣 二审:周华 三审:马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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