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荔枝飘香。唐代杜牧的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因电视剧《长安的荔枝》的热播再次被观众热议。这部改编自马伯庸同名小说的剧集，以唐代小吏李善德的视角，讲述了为杨贵妃从岭南千里运送鲜荔枝的惊险历程。剧中，荔枝不仅是一场极限运输的考验，更成为窥见盛唐奢靡与民生疾苦的缩影。然而，当观众沉浸于“荔枝保卫战”的紧张节奏时，一个更深层的疑问浮现：杨贵妃所食的荔枝，真的来自五千里外的岭南吗？

电视剧《长安的荔枝》将故事背景设定在唐玄宗天宝年间，这一时期处于安史之乱的前夕，表面繁华却暗藏危机。剧中反复强调荔枝的保鲜难题——“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白居易《荔枝图序》），而从岭南（两广）至长安（陕西西安）的2000多公里山路，几乎让任务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这一设定引发观众对历史细节的追问：若岭南荔枝无法在数日内保鲜，为何唐玄宗执意舍近求远？史书中“味未变已至京师”的荔枝，是否另有产地？四川荔枝是否才是杨贵妃口中的“黄金果”？

▲南宋《荔枝图页》（上海博物馆）

●古代荔枝的“保鲜密码”

荔枝在我国的栽培记录可追溯到2300多年前。汉代时，南方荔枝栽培已较普遍。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历史学系副教授、东南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中心主任李昕升谈到，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古代曾有当权者希望能把南方生长的荔枝移植到北方，但并未成功。

原来，荔枝是典型的南亚热带常绿果树。荔枝冬季不耐低温霜冻，生存的温度要求是年平均气温在18℃以上。如果低于零下2℃，整株荔枝树都会被冻死。而在古代，不仅主要栽培品种有限，而且也没有温室大棚种植技术，所以，北方种植荔枝根本不可能。

古代王朝建都基本都选择在西北、北方，那么，如果当权者要吃这新鲜的“顶流水果”该怎么办呢？只有快马加鞭从南方“发快递”。至于保鲜，聪明的古人当时已经想出诸多方法，比如装壶密封法、竹筒内密封法等。杜甫曾在《甘园》一诗中提到过柑果的保鲜方式：“结子随边使，开筒近至尊。”

说到吃荔枝的历史达人，杨贵妃必定是其中之一。不过，因为正史没有明确记载，所以从唐朝末年至今，杨贵妃所吃荔枝来自哪里一直莫衷一是。有人说来自岭南，有人则认为是巴蜀，还有人提出来自岭南、四川多地的进贡。蔡襄的《荔枝谱》首言：“荔枝之于天下，唯闽粤、南粤、巴蜀有之。”

▲北宋 赵佶（传）《写生翎毛图》（局部）

●岭南说：史籍中的“天宝贡品”

《新唐书·杨贵妃传》载：“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此语成为岭南说的核心依据。唐代李肇《唐国史补》更明确指出：“荔枝，杨妃所生，故岭南有荔枝园。”而《唐大和上东征传》亦载：“天宝末，杨贵妃欲食鲜荔枝，命岭南驰驿至长安。”

岭南荔枝进贡，最早可追溯至汉代。《后汉书·和帝纪》载：“旧南海献龙眼、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唐代延续此传统，但荔枝保鲜技术仍不发达。白居易《荔枝图序》云：“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若从岭南至长安（2000多公里），需“七日七夜”（换马不换人）快马加鞭，与史书记载“味未变已至”存在矛盾。

历史学家黄永年指出：“唐代岭南道辖境包括今中国广东、广西及越南北部，其地荔枝种植广泛，且唐代已形成成熟的贡品运输体系。”但他也承认：“若以鲜荔枝论，四川说在运输时间上更具优势。”（黄永年《唐代史事考释》）

▲南宋《离支伯赵图》

●四川说：地理与文献的双重支撑

历史地理学者蓝勇在《中国历史地理》中提出，唐代四川盆地气候较今温暖湿润，泸州合江、乐山等地曾广泛种植荔枝。合江现存唐代摩崖造像《荔枝功德碑》，记载当地僧人以荔枝供奉佛像，侧面印证荔枝种植规模。杜甫在成都期间亦曾作《病橘》，提及“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但未明确产地。唐代诗人卢纶在《送从舅成都县丞广归蜀》中写道：“晩程椒瘴热，野饭荔枝阴”，还有北宋薛田《成都书事百韵》：“月季冒霜秋肯挫，荔枝冲瘴夏宜然”，宋祁《避暑江渎祠池》：“烟稠芰荷叶，霞热荔支房”，无不印证巴蜀地区荔枝的丰盛与运输的繁忙。

若荔枝产自四川，从泸州至长安（800多公里）仅需三日，符合“味未变”的记载。唐代诗人张籍在《成都曲》中说：“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载：“合州（今合江）荔枝，唐时以充贡。”

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赵瑞民就认为，杨贵妃所食的荔枝来源于涪陵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依据便是苏轼《荔枝叹》：“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涪州（今重庆涪陵）与合江相邻，暗示唐代四川荔枝的进贡路径。

曾有考古学家通过对唐代墓葬中荔枝纹饰的研究，提出了一个有实物论据支撑的观点：“四川地区出土的唐代荔枝纹金银器、陶俑数量远超岭南，或可佐证其作为贡品来源地的地位。”

2016年，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牵头，邀请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国家博物馆、北京大学等学术机构的专家对四川达州的古蜀道及其相关文化遗存进行考古调查。这次考古调查首次较完整地勾勒出“一骑红尘”所奔驶的道路——“荔枝道”的具体走向。专家们认为：荔枝道是古蜀道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联系川东北地区和关中地区的重要通道。其基本走向为：经重庆涪陵至垫江，经梁平，进入四川大竹、达州达川区，经宣汉，过平昌县、万源市，进入通江县，再入万源市，抵达镇巴县，共经过10多个县市，最后进入西乡县子午道，到达西安。

▲宋 赵大亨 《荔院闲眠图》（辽宁省博物馆）

●泸州合江：千年荔城，贡品之源

四川泸州合江县是全球纬度最高的荔枝集中生长区，被称为“中国晚熟荔枝之乡”。合江荔枝距今已有两千年的栽培历史，具有酸甜可口、细腻化渣、个大核小、肉厚多汁等特点，深受各朝达官贵人喜爱，唐代以前即被列为进献的贡品，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载：“明皇时‘一骑红尘妃子笑’者，谓泸戎产也。”

合江气候温和，为准南亚热带湿润气候区，四季分明，雨量较充沛。左思《蜀都赋》描绘巴蜀自然环境时，特别提到“旁挺龙目，侧生荔枝”，暗示合江地区适宜荔枝生长。《华阳国志·蜀志》载僰道县“有荔枝、薑、蒟”，江阳郡“有荔枝、巴菽、桃枝、蒟、给客橙”，进一步证明四川盆地西部荔枝种植的普遍性。

如今，在四川省首批（6个）古树公园之一的合江荔枝古树公园，有保护完好的荔枝古树12株，树龄均在120年以上。而在合江镇的三块石楠木叶古荔枝，享有“荔枝王”的美誉，它是合江现存最早的引种荔枝，距今已有约260年历史。这些古树不仅见证了合江荔枝的种植历史，也暗示了其在古代作为贡品的重要地位。

这里有一个细节，就是合江的水陆交通很发达。合江位于长江、赤水河、习水河交汇处，是长江出入四川的第一县。这也正好从一个侧面印证古代荔枝的短暂保鲜期。

▲明 文徵明《荔枝图轴》（湖北省博物馆）

●嘉州荔枝：唐宋蜀中荔枝的北界明珠

嘉州（今乐山）荔枝的种植历史悠久，迄今已有2000多年。嘉州作为四川荔枝的重要产地，在唐宋时期尤为突出。早在晋代，《华阳国志》便记载江阳郡（今泸州）有荔枝种植，而嘉州荔枝的盛名则始于唐宋。宋代苏辙在《奉同子瞻荔枝叹一首》中直言：“蜀中荔枝止嘉州，余波及眉半有不。”在这里，苏辙明确将嘉州视为四川荔枝的北界代表。

宋白诗：“嘉阳信美郡，风物眷多奇。有湖题明月，有楼名荔枝。”赵抃诗：“嘉阳天远被熏风，荔子呈祥郡馆中。”吴中复诗：“莫爱荔子红，岁作嘉州孽。”曾于1070年任成都府路转运使的范纯仁也有诗云：“嘉川荔子著芳名，携从归鞍到锦城。”在今天的乐山市中区悦来镇荔枝弯村，有千年以上的荔枝古树12棵，百年以上的荔枝古树429棵，成片的荔枝树有25000余株，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荔枝林海。

▲正在开花的荔枝弯村荔枝

作为我国最北端最晚熟的荔枝产品代表，嘉州荔枝具有肉质脆爽、口感滑嫩、清香、核小、微酸的独特品质。而嘉州荔枝不仅品质上乘，还因地理优势成为进贡长安的优选。宋代范成大《吴船录》记载：“尤多荔枝，以九顶寺殿前槱核者为最，每岁，宪司专之。”可见嘉州荔枝在官方贡品中的重要地位。明代《嘉定府志》更载：“又有一种开并蒂花，结并头果，一囊双核，名并头欢，乃川中绝品也。”足见其独特风味。

嘉州荔枝中赫赫有名的“官荔枝”，传说其得名是因为当年杨贵妃坐船经过荔枝湾时品尝荔枝后大加赞赏，自此，荔枝湾荔枝便被作为了朝廷的贡品。宋代的吴炯撰在《五总志》中就曾提到：“嘉州岁贡荔枝、红桑等物。”

▲宋《荔院闲眠图》（局部）

总之，杨贵妃所食荔枝的产地，或非单一答案。岭南说承载着“一骑红尘”的文学想象，四川说则符合地理与技术的现实逻辑。而泸州合江与乐山嘉州，作为蜀中荔枝的核心产区，其历史地位与文化价值不容忽视。它们不仅是唐宋贡品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更是文人墨客笔下的灵感源泉。正如《长安的荔枝》所展现的，历史真相或许永远隐于迷雾之中，但追寻的过程本身，已足够动人。（读者报全媒体记者 何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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