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话说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武无第二”好理解，摆一个擂台，两位好汉上台对打，被踢下来的就是输家，谁是第一很容易看出来。但“文无第一”则没有一个具体的量化标准，比文章谁是第一？给文章打分的是人，因为每个人的切入角度不一样，评出来的分自然也就有高有低，反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从古就有打文章官司的，比如李白和王昌龄的七绝谁写得更好，李白和杜甫谁是唐诗第一人，等等。一个人一个标准，这种辩论永远没有结果，无非是各自坚持自己的观点而已。不仅是看热闹的，即使是有些写文章的大拿们，也是互相攀比，然后双方吹胡子瞪眼，互相喷口水，大有不把对方喷倒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就引申出了一个话题：文人相轻。文人之间互相瞧不起，都觉得自己的文章最棒。三国著名的大文学家、油滑政客魏文帝曹丕就在文学批评名篇《典论》中提出这个著名的话题：“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文人自古就相轻吗？要说文人之间有互相瞧不起的，自然大有人在。但如果说所有文人都相轻，那就绝对化了，否则曹丕如何解释他和当时大才子吴质、繁（pó）钦等人的真挚友情？ 

世界万物都是相对而言的，文人之间有互相轻视的，也有互相尊重的。文人也是人，他们也有感情，而且文人的感情更加丰富细腻。历史上从来不缺少文人之间互相尊重、结为挚友的事例，文人之间的肝胆相照，和武将战死殉国同样的悲壮感人。 

比如南宋遗民谢枋得被元朝强逼北上做官，谢枋得抱着必死的决心北上。行前，他的好友张叔仁作诗一首，劝谢枋得自尽以全忠节。诗中有名句：“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谢枋得读此诗，仰天长哭，最终在大都绝食殉国。 

在汉末三国时期的士林中，名士辈出，可谓星光璀璨，大腕云集。虽然这些名士绝大多数都在仕途和士林这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同时存在，但仕途的艰难油滑，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名士风范。 

套用一句名言：不能在工作的时候读书，那就在读书的时候工作，三国名士也大抵如此。因为这种阶层特质，三国的名士们在士林中的交往，是一种真挚友情的外露，而很少带有功利性。 

由于汉末战乱不休，偌大一个东汉帝国被诸侯割据得四分五裂，最终形成三分天下的局面。东汉的士林圈子被人为地分成若干个小圈子，但这并不影响名士们的友情。想念朋友了，写封信往邮筒里一扔，一切就OK了。 

无论是任何时代，名士都是受到尊重的，名士之间的书信往来，各方统治者一般是不会为难他们的。在三国的“跨国友情”中，最典型的事例是曹魏的超级名士王朗与蜀汉的超级名士许靖之间真挚的友情，下面就讲一讲他们的故事。 

许靖是中原名士，而王朗是江东名士，许靖也一直在朝廷做事，王朗则在外郡任职，但他们很早以前就有了交情，属于江湖老友。因为许靖密谋诛杀权臣董卓的计划失败，为了躲避董卓的报复，许靖仓皇东逃。几经辗转，许靖来到了王朗任太守的会稽郡，老友重逢于刀兵流离之际，自有一番感慨。 

虽然史书没有明说王朗都给了许靖哪些照顾，但他们一则有旧交情，二都是天下名士，惺惺相惜是少不了的。可这平稳快乐的日子没过多久，强悍的小霸王孙策就率兵渡江东下，攻城略地。 

许靖见会稽也不是个安稳的地方，甩下老朋友王朗，带着家眷连夜就逃之夭夭了，许靖的人生下一站是交趾。许靖受到了交趾太守士燮的热情款待，勉强安顿下来。在交趾，许靖见到了许多逃难到交趾的中原名士，比如陈国人袁徽。 

袁徽出身于士林名家陈国袁氏，在江湖上也是能数得上名号的。士林圈子其实并不大，许靖和袁徽都知道对方在江湖上的地位，所以私交不错。袁徽给曹操手下的头号名士颍川荀彧写了封信，在信中，袁徽极力赞美许靖，说许靖“英才伟士，智略足以计事”。 

通过袁徽给荀彧写信这件事情，能看出当时虽然天下分裂，但名士间的书信来往非常频繁，估计许靖本人也没少给外地的士林好友写信，通报自己的生活情况，互通消息。后来许靖接受了益州牧刘璋的邀请，举家入川，开始了他人生中另一段奇妙的旅行。 

若干年后，刘璋的江山被荆州枭雄刘备连蒙带骗给抢走了，许靖又在刘备手下混饭吃。虽然刘备瞧不起当初许靖背叛刘璋的不忠之举，但在法正的劝谏下，刘备还是非常尊重许靖的。在蜀汉官场的排名中，许靖是当仁不让的头牌花旦，谁让许靖是蜀汉唯一的帝国级名士呢。 

许靖在蜀中做官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中原士林。自从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孙策出兵会稽，许靖南逃以来，许靖已经和他的老朋友王朗二十多年没见面了。 

这时的王朗已经是曹魏的一线重臣，也是魏国的顶级名士。王朗也许是某一天凭栏西望，已经沉睡二十多年的记忆突然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汝南许文休现在过得还好吗？应该是在曹丕刚建立魏朝后不久，王朗提起笔，给在蜀汉快乐生活的老友许靖写了一封感情非常真挚的信。 

这封信很长，王朗在信的开头向许靖表达了一个老朋友最真诚的问候，然后感慨道：“我们已经三十多年（应当是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天涯各自漂泊，每思至此，不禁怆然。自建安元年与足下会稽相别后，历尽艰难，一言难尽。” 

随后王朗将自会稽别后，他这二十多年来的仕途和生活情况向许靖做了非常详细的介绍，几乎是王朗的人生回忆录。王朗说有一次皇帝（曹丕）聚江湖名士座谈，就谈到了许靖，称许靖为蜀汉“谋首”，可能是指许靖在蜀汉官场的头牌地位。要说蜀汉的“谋首”，毫无疑问是法正，诸葛亮都得靠边站。 

由于二十多年没有许靖的消息，王朗不知道许靖的家庭生活怎么样，就在信中问许靖：“文休足下现在膝下有几个子女？今年多大了？”然后王朗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我以前生过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可惜都不在了。现在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王肃二十九岁，文休是见过的。小子儿王裁只有一岁多。” 

王朗和许靖山水相隔，而且他们都已经老了，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他们的天下了，永无再会之日。但王朗却没有忘记许靖，朋友之交并非天天要见面，有些朋友是可以藏在心里的。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突然想到他们，那是一种温暖…… 

其实和许靖有书信往来的魏国重臣，除了王朗，还有陈纪及其子陈群、袁涣、华歆等人，他们都是许靖当年的至交好友。关于这些人和许靖的来往，陈寿是这么记载的：“（陈纪等人）魏初为公辅大臣，咸与靖书，申陈旧好，情义款至，文多故不载。”陈寿说得挺热闹，却惜墨如金。 

三国名士们的交情，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况，就是利用这种交情，来达到某个政治目的。比如蜀汉建兴元年（公元223年），诸葛亮在刘备死后刚刚执政，魏国的一些风流名士们，包括华歆、王朗、陈群、许芝、诸葛璋等人似乎是事先约好的，一窝蜂地给诸葛亮写信，劝诸葛亮举蜀汉向魏称臣，实际上是想让魏国不战而灭蜀汉。 

这些中原名士们和诸葛亮应该是没有特别深的交情，甚至可能从来没有见过面。不过大家都是江湖上的顶级名士，圈子就这么大，谁不知道谁啊。这伙名士劝诸葛亮识时务，细胳膊是拧不过粗大腿的，魏蜀实力有天壤之别，何必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场面很华丽，结果很难看…… 

如果诸葛亮要听从他们的劝告，举国投降，那还是诸葛亮吗？诸葛亮连回信都懒得写，直接写了一篇文章，驳斥华歆等人的谬论，将曹操、曹丕以及这伙名士统统骂了个遍。 

诸葛亮作为天下响当当的一线名士，同时是蜀汉的真皇帝，他如果投降魏国了，就不再拥有像蜀汉这样的实权地位，最多成为华歆、王朗这样的花瓶名臣。再者，诸葛亮统一天下的思想也容不得他去做这等苟且之事。 

虽然蜀汉名士的数量不如中原的多，但益州自古人杰地灵，名士的相对数量也不少。诸葛亮不是蜀人，但自诸葛亮入蜀以来，和蜀中名士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也结识了不少好友，比如张裔。 

别看张裔的名气不如华歆、王朗大，但早年入蜀的顶级名士许靖就曾经说过：“张裔如果生在中原，他的江湖地位不会比钟繇差。”许靖可不是个随便拍马的人物，如果不是张裔“治公羊春秋、博涉史（记）、（汉）书”，为人机敏，许靖也犯不着捧张裔的臭脚。 

诸葛亮刚刚执政的时候，南中发生大规模的武装叛乱，益州郡土豪雍闿将时任益州太守的张裔强行押送到了东吴。后来诸葛亮派邓芝赴吴与孙权联合，邓芝此行除了吴蜀结盟的大事外，诸葛亮交给他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把张裔给要回来。张裔最终在孙权的不舍中，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成都。 

张裔这人能力很强，文才也好，就有一样毛病，心胸狭窄。他在吴国羁押期间，蜀郡太守杨洪依法惩办了张裔犯事的儿子张郁，张裔就因这事记恨杨洪。还有就是诸葛亮重用了司盐校尉岑述，张裔吃醋，没少撒泼耍赖。诸葛亮看来是有必要给张裔提个醒了，就给张裔写了封信。 

诸葛亮在信中说：“君嗣（张裔字）当时在柏下和张飞作战的时候，我听说君嗣打了败仗，生怕鲁莽的张飞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非常担心。后来你又被押在东吴，我更加的难过，现在你好容易回来了，我非常的高兴。” 

随后诸葛亮话锋一转：“因为我们是知己之交，义同金石，所以有些话我不妨直说。君嗣是朝廷重臣，大道理不用我多讲，不能因为个人恩怨而影响了国家大事。我之所以用岑元俭（岑述字），是因为他有才干。君嗣连一个岑元俭都容不下，心中还能有天下吗？” 

不知道张裔看完诸葛亮的这封信后会是个什么心情，估计会为此感到惭愧，张裔也不是那种知进不知退的人。其实张裔的人品是非常好的，谁还没有缺点呢？张裔在青少年时代和犍为人杨恭关系非常好，是莫逆之交。后来杨恭死得早，留下了寡母孤儿。 

“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张裔却没有这么势利。相反，张裔主动把杨恭的母亲和儿子都接到自己家里，侍杨恭母如亲母，待杨恭如亲子。后来杨恭的儿子长大了，张裔替世侄寻了个好姑娘，并出钱为他添置了产业。杨世侄可以自立门户了，张裔也就无愧于早亡的好友杨恭。 

什么是朋友？就是当自己有难时，可以替自己上刀山赴火海的人。张裔虽然吃醋不足取，但宁取人一善，不取人一恶。能像张裔这样将一个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抚养长大，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些事情说得很容易，但要做起来，不知道有几人可以做到。 

人海茫茫，不是所有的人都可能成为朋友，这需要缘分。交朋友也是双方共同认可了对方，才能成为朋友，一厢情愿是不行的。三国名士中有没有一厢情愿与别人交朋友的？有，而且这个人的名气极大，谁？曹操！ 

曹操当初还没有发迹的时候，曾经仰慕过南阳的一个名士宗承（字世林），想和宗承交朋友。不过宗承却瞧不起曹操的为人做派，三番两次拒绝和曹操成为朋友。后来曹操迎天子令诸侯，一时风光无二，曹操又把宗承给强行“请”了过来，低三下四地问宗承：“世林兄，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宗承是正宗的儒学名士，他对曹操威挟天子的行为非常不满，根本不认曹操是哪根大葱，冷冷地回了句：“松柏之志犹在！”意思是说：我以前对你什么态度，现在还是什么态度，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宗承的骨头真够硬的，这可是权倾一时的曹操！宗承都视若无物，足见他的胆识和魄力。虽然曹操接二连三地吃了宗承的闭门羹，但曹操心胸还算宽广，他并没有为难宗承。 

宗承不能成为曹操的朋友，却成了曹丕和曹植兄弟的老师，二曹每见宗承，必然长拜。曹操以这种“曲线交友”的方式，勉强维持着他和宗承这种朦朦胧胧的朋友关系。 

说到三国名士的友情，还有一对非常的著名，就是东吴两大军界巨头周瑜和鲁肃的莫逆之交。周瑜和鲁肃成为朋友，原因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周瑜穷困时，路过鲁肃家，向鲁肃借粮。鲁肃真慷慨，家里有六千斛米，鲁肃随手就给了周瑜三千斛。 

因为鲁肃的慷慨大气，彻底征服了周瑜，从此二人成为私交极好的朋友。后来鲁肃准备北投庐江土霸郑宝，周瑜听说后，当时就急了，周瑜立刻给鲁肃写信，劝鲁肃来江东效力，保证子敬能发大财。鲁肃相信周瑜是不会拿他的前途开玩笑的，就去见了孙权，果然成就了一段传奇。 

周瑜和鲁肃相交已久，彼此也很了解，还有一种交友情况是先闻其名，后交其人。这样的例子在汉末三国也有，会稽名士盛宪有一次出门游玩，突然在路边遇到了一个面目清秀的小男孩。盛宪一问，这小毛孩子居然是名满天下的神童孔融！ 

盛宪激动得不得了，立刻跳下车，抓住孔融的手，生怕他跑了。盛宪和孔融同乘一车，回到了家，二人言谈甚欢。盛宪摆了一桌酒宴，弄了一只鸡，和孔融喝鸡血拜了把子。盛宪果然是名士风范，激动的盛宪告诉他的母亲：“恭喜老娘，贺喜老娘！老娘当初生下了我一根独苗，现在我也有弟弟了。” 

朋友的交往，其实就是一种彼此感情上的互相需要，这和国籍、民族、年龄、职业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感情到位就行了。无论是官场、士林、江湖，只要对人怀有一颗坦诚之心，朋友是不难交到的。 

朋友之间最讲究两点：平等和信任，这两个条件少了哪一个，都不可能交到真正的朋友。当然不是说所有的人都会成为朋友，这是不可能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及性格的差异。 

朋友不在于数量，而在于是否交心。

（摘自《三国原来是这样》 姜狼/著 现代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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